易五五发出呜呜的声音

【云梦双杰】别恨

  
※魏婴帮他师弟养闺女的故事.  
※是完整版,写完好像也没多长..干脆并在一起8.全文1w.

  
  
  
  
00.
  山牵别恨和肠断,水带离声入梦流。 
  
  
  
01.
  正是初伏时候,苍青霄幕悬金轮,蒸散满天云气。远处山头上熏风拂着,深碧叶尖簌簌而动,枝隙里鸣蝉吵闹,全然一派盛暑光景。
  
  盛暑归盛暑,一片暑热里,夷陵那乱葬岗却仿若超然世外。这偏僻地界,常年是邪祟当家,无人造访不说,连暑气也要望而却步。拿那南风作比,别处吹着分明燎煞了人,掠上岗来,也同打冰鉴旁滤过似的,阴凉得很。魏婴坐摇椅上受着风,非但不觉热,隐隐还透点寒意。
  
  自当年观音庙一役,白驹驰过朝暮千番,诸事平定,那些个往昔旧景,便同那具华丽棺木一道,深埋地下,掩入尘埃了。此后众人各归各路,魏婴却是个闲不下的,干脆辞别诸多旧识,潇洒而去。一人一驴,先是走四方周游一遭,等没了兴致,晃悠悠荡回夷陵,仍旧上乱葬岗当他的山大王。
  
  照理说,这乱葬岗上除去魏婴本人,连个会喘气儿的都找不出来,该是清净桃源。然而事实却不,活物虽无,死物倒不缺,阴邪厉鬼有,走尸纸人也有,日日教夷陵老祖指使着上下忙活,擦擦桌子扫扫地,刨刨泥坑浇浇水。这还没完,间或得配合突发奇想的魏大王扭个秧歌。
  
  原先金凌还伙同蓝家那帮子小辈溜上山来瞅他两眼,结果被魏婴那拿来端茶送水的无头走尸吓了个狠,再不曾造访。每每路过夷陵,飞纸传信,约人山下酒肆里见。魏婴自然没有不赴约的道理,无业游民一个,他可穷得很,能敲这帮富得流油的小公子一顿是一顿,权当改善伙食。
  
  除开这一层,魏婴也借每月一回的会面听来不少消息。诸如蓝家居然又多树一块规训石,上头家规刻那么长长一溜,直往五千条奔去;聂家势力愈发扩张,听闻在寻法降低修炼风险,似乎倒真教他们摸着了门道;江家宗主新喜,迎娶美娇娘,不出二载,又临弄瓦……
  
  魏婴举盏唏嘘:江澄这小子,终于也教人拴住了。
  
  对面金凌胡乱应声,踌躇许久,方才憋出一句,“那……我舅舅这么大喜事,莲花坞近来可热闹,你不去看看?”
  
  “看看?”魏婴拢着杯身的手指细微一颤,略紧了紧,面上却展颜笑道,“看就不必了罢,他也不曾送我请柬。你下回过去,代我问他声好就是。”
  
  又顿了一顿,忽道,“……罢了,还是别了,他倒不见得乐意听我这声好。”
  
  他打贴身中衣里头抽出个物件,垂首从脖子上解下。那小小一枚长命锁躺在掌心,大约是白金质地,在阳光底下泛着银色光泽。魏婴凝神望了须臾,眼底浮了些不清不楚情绪,终究还是往金凌那边递去。
  
  “喏。这个。”魏婴平淡道,“你替我带去。就说是送我那侄……咳,送他那宝贝姑娘的。”
  
  金凌小心接过,往乾坤袋收了,犹不死心,才要开口追问,魏婴早料到了似的,决然一摆手,悠悠道,“不去。”
  
  金凌郁结,打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,拍案立起,踅身便走。后头魏婴抻着脖子喊:
  
  “嗳嗳!金宗主!记得结账!”
  
  ——这不要脸皮的!
  
  金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,回头狠蜇他一眼,自怀里胡乱摸出个小巧绣囊,沉甸甸——往掌柜案上一拍,高声道,“不用找了!”
  
  这才气咻咻走了。
  
  “嗳……这脾气,还真是……”魏婴夹块红烧肉送嘴里,晃着他那颗脑袋,叹声道,“到底跟谁学的,有钱也不能这么使啊。”
  
  感慨一番教育之重要性,魏婴忽然福至心灵,招手唤那掌柜的来,笑嘻嘻道,“掌柜的,不好意思啊,刚那财大气粗的是我们家小孩儿,我是他舅舅。你看……他不要的钱,能不能找给我啊?”
  
  
  
02.
  大体来看,魏婴这小日子过得还算舒坦。他这些年也算安分守己,偶尔下山路见不平罢了,倒没惹上那些个大家族。早先两年还有人起招揽之意,遭魏婴明言回绝,其后便再无人踏上这乱葬岗了。
  
  是以当蓝湛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,魏婴心情可说是十足震惊。
  
  “蓝湛?”魏婴讶然,“你怎么来了?”
  
  来人还不及开口,魏婴已注意到他手上还牵了个八九岁小童,恐教邪祟冲撞了去,赶忙拍拍手,喝退那些个拎了锄头慢腾腾种萝卜的走尸。
  
  虽说如今这一大一小悄无声息到了跟前,但乱葬岗也并非什么想来便来的地方。魏婴怕遭人打搅,山脚下布了不少邪物镇守,想也晓得这二位煞神是一路砍杀上来。避尘杀气未收,仍在蓝湛手中提着,剑锋指地,隐隐铮鸣。它主人一言不发,平淡地朝那些歪歪扭扭离去的走尸投去一瞥,眉心蹙起,似乎要说些什么,终于未曾开口,只是将视线挪回魏婴脸上,沉声唤他名讳。
  
  “魏婴。”
  
  魏婴下意识应声。
  
  蓝湛道,“江晚吟……”
  
  不待听得内容,单这名字入耳,魏婴心口便已蓦地一紧。他张了张口,双唇微颤,冥冥间仿佛感应了什么,眼珠骤然往那小姑娘身上腾转,心下生出分荒谬猜测。
  
  此时蓝湛后半话语堪堪传到:
  
  “——殁了。”
  
  一语胜惊雷。
  
  魏婴脱手把杯子摔在地上,那瓷土烧作的器具同崎岖地面一碰,裂出数道纹隙,再骨碌碌滚出半圈,终于脆响一声,尽数破碎了。
  
  
  
03.
  生死常事,莫说魏婴自个儿也打鬼门关里头滚过。但忽然来个人同他讲,江澄死了,他一时间依旧难能接受。
  
  ——就仿佛与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缕飘渺牵绊也蓦然挣断了。
  
  “江澄,他……”魏婴整个人陷入空白,周围什么都不剩了似的,懵懵然不知身在何处。好半天过去,飘忽五感才重归躯体,魏婴虚做了个吞咽动作,唾沫滑过干涩喉间,带出撕扯般微痛,“是怎么……?”
  
  蓝湛微摇了摇头,“并不清楚。”
  
  并不清楚。
  
  魏婴简直要大笑出声。好好一个大活人,云梦江氏的宗主,说没就没了,问及原因,竟然只这四字,“并不清楚”?
  
  何其荒谬,何其可笑!
  
  蓝湛大约瞧出他情绪端倪,略作思索,又补一句,“云梦江氏之人,皆闭口不谈。”
  
  谈又如何,不谈又如何,魏婴倒不是真对这个中缘由有多执着,想来江澄如今能耐,也万万不会是教人暗算了去。结局如此,既不必报仇,那这缘由又同他有何干系。
  
  魏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。
  
  时已多年,再要好的挚友总也有所淡薄,况且他二人打年少时起便不对付,此刻更是无话可说。魏婴耷了眼睫,一向天然带笑的嘴角抿作条线,神色不豫。蓝湛直直立着,忽教人扯了扯衣袖,垂眸望去,对上副稚嫩面庞。他先抬手,轻抚小姑娘的发顶,聊作安慰,复才对魏婴道,“江晚吟遗愿,希望由你将其独女抚养成人。”
  
  魏婴猛然抬首,音调高了三分,“我?”
  
  蓝湛微颔。
  
  “她娘亲呢?”魏婴疾问,“我一个糙人,独个儿在这荒郊野岭住着,怎么养小姑娘?”
  
  “可携其回莲花坞抚养。”蓝湛道,“江晚吟已将江家交付与你。”
  
  魏婴哑然,不可置信般稍撤一步,盯着那小童瞧了许久,忽然自喉间溢出一声闷笑,那笑声顿上一瞬,旋即愈加放肆。四野鬼哭骤起,狂风挟阴邪锐嚎声卷来,蓝湛微变了脸色,将瑟瑟发抖的小孩儿往怀中一护,沉声低喝,“魏婴!”
  
  魏婴恍若未闻。
  
  “江澄啊江澄……”他仿佛笑得气息不继,左右仄歪两步,脚下步伐碾转,就势兜过一圈,这才笑够了一般,拿指腹轻揩去笑出的眼泪,嗓音半哑,道,“你人都走了,还要留这样大两个麻烦给我。”
  
  他兀地蹲下身去,鬼魅收声,四周归寂。蓝湛瞧他状态着实有几分癫狂,生怕魏婴心神崩溃,死死盯住了他,正思索应对,好半天却听得一道微弱颤声:
  
  “江澄……”
   
  
  
04.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  
  女童声怯怯道,“江娈,小字彤管。”
  
  “江娈。”问者将这闺名含在唇齿间念过一遍,静了片晌,似是轻笑,“静女其娈,贻我彤管?”
  
  女童懵懂地望着他。
  
  “真不像是江澄能拟出来的名字。”问者指尖微动,剥去张糖纸,将那橙黄色糖果送进女童口中,“你爹为你这芳名,真是下了不少心思。”
  
  
  
05.
  艳阳蒸水气,明镜映碧天。江面上小舟轻浮,细长一叶,顺流水方向徐徐走着。
  
  江是要是要通往莲花湖的江,船是载着莲花坞大小姐的船。护花使者魏婴倚在船头坐,单腿曲起,一手借船舷支撑,半托着腮。他神色安静,半点瞧不出先前癫狂模样。然而安静归安静,却不意味着便一切如常,事实上真论起来,问题倒恰在于这份安静。
  
  ——乱葬岗那僻远角落着实闭塞了些。
  
  魏婴默然想着。
  
  这念头并非凭空而来,实在昨日蓝湛领江娈上山,距三毒圣手下葬过去已有数天,莫说最后一面,就连棺椁也没见着一眼。他这师弟的心思打小便细,魏婴总捉摸不着的,这回也不例外:葬礼不知会,想来江澄还是恨他,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。但若说真恨,偏又将女儿与江家一并交付了来,分明是极其信任且亲近,这又是怎么个道理?
  
  魏婴想不通透。
  
  想不通透,那便索性不再去想。魏婴拍拍手爬起,撩开帘幕,矮身钻进船舱里去。小姑娘正呆呆望着角落,见他进来,便猛地抬起一双紧张的眼。
  
  魏婴朝她笑了笑,坐到对面,拿手指指自己,问她道,“你知道我是谁么?”
  
  小姑娘点点头,眼睛跟着眨了一眨,小声念道,“你是魏婴。”
  
  “那,你知不知道。”魏婴又问,“你爹为什么让我来教你?”
  
  这回换了茫然摇头。
  
  魏婴无声一叹,“你娘呢?”
  
  “娘亲……”江娈咬着手指尖,“阿凌哥哥说,娘亲要为爹祈福,庙中出家去了。”
  
  魏婴哭笑不得,倒不知该说这位江夫人至情至性还是如何,因着丈夫身死便追去红尘外,却撇下年幼亲女不管,平白教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叛徒替她头疼。思虑及此,魏婴忍不住再叹一声,一口气没出到底,忽地想起送她过来那位,又生疑云。照理说,要护大小姐上夷陵来,江家总不至于缺人,再不济也该是金凌送来。那么多人选,江澄为何偏偏挑中了他?
  
  “阿娈。”魏婴正色唤她,“我再问问你,你晓不晓得送你过来那位是哪个?”
  
  江娈天真地一歪头,糯糯道,“是含光君。”
  
  “你爹平日与他交情如何?”
  
  “并不如何。”江娈不假思索答道,“阿爹似乎格外不待见蓝家人,也不许我同蓝家子弟走近。原本再过几年,我也该送去云深不知处教习,我偶然听得爹娘谈论,阿爹似乎不大愿意我去……然而,这回含光君送我来,仿佛是阿爹特意留话嘱咐过的,阿凌哥哥说要送我,被江绰叔叔拦下了,说这是‘宗主的意思’。”
  
  魏婴“唔”了一声。
  
  按江澄脾性,要他拜托蓝湛想必也是件颇为痛苦的事,既然非这么做不可,那便定然有他的用意。魏婴思来想去,只能揣测江澄此举依旧是向他传话,是由一代人终结一代人的恩怨。
  
  ——他大抵终究被原谅了罢。
  
  
  
06.
  翌日午时,魏婴牵着江娈的手,从莲花坞门前的码头上了岸。
  
  十数载日月轮换,也算阔别,莲花坞却无多大变动似的,依旧巍巍然,高杆上江氏旌旗迎风猎猎,老远便能见着。二人所乘便檝甫一贴岸,小贩叫卖声,乡音交谈声,霎时从四面八方涌来,将他包裹其中。魏婴踏上那木质浮堤,宛若一脚踩进旧光阴。
  
  云梦湖水这样多,少年玩闹自然也离不得,魏婴自己也数不清这莲花湖底究竟沉了他与江澄多少欢笑恩怨。作为虞夫人口中之毒瘤,魏婴总是一群弟子中最顽劣的一个,何处围墙最易翻越,何处渔家掩了小舟,他通通清楚,于是便领了一帮少年,偷溜出来,在市井人潮中谈笑穿梭,再上小摊前要上几张烧饼,记在账上,待月底了管家来结。
  
  提起云梦这烧饼,堪称一绝。魏婴三天两头便要啃上一张,同老板混得颇熟。但若是偷溜出去,却不敢多吃,恐回了家塞不下晚饭,行踪露馅,只好师兄弟们两两分食。魏婴理所当然与江澄一组,因撕分时总要相互指责大小偏颇,于是干脆换种分法,一人一口,也不嫌弃彼此口水,只管卯足了劲张大嘴,生怕落了亏去,叫对方吃多半口。
  
  魏婴想着,脚尖一转就要往烧饼摊方向去,下一刻却教人阻住了去路。
  
  来人一身紫色衣袍,正是十数年未曾更换式样的江家校服。他头上戴白,在魏婴跟前立定,俯身拱手,“江绰……”
  
  “见过宗主。”
  
  
  
07.
  江绰这名字先前已听江娈提过,魏婴当时便猜测是江澄近些年来最为器重的心腹,眼下一番了解,果然不假。江澄过世以来,江家上下千百口人,桩桩件件皆由江绰打理,倒也有条不紊,运转如常。他唤人先将江娈送回房,其后便领着魏婴进莲花坞走览。
  
  两人一路走着,江绰便一路细细地介绍,交代些重要事宜。魏婴漫不经心听着,眼睛四处乱转,在千篇一律的紫之间捕捉到零星几朵金星雪浪,不消多想,便晓得是金凌在替他舅舅镇场。江澄走得突然,江家又人丁凋零,上位的还是他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,其余世家流言冷语必不会少,想来金凌近日也早是焦头烂额。
  
  “宗主?”
  
  旁侧江绰似乎终于将话说竟,见魏婴毫无反应,试探出声。魏婴恰好想就这个称呼说道说道,于是将手朝人家肩膀一搭,肃过嗓子,开口道,“别这样叫我,我不是宗主。”
  
  江绰道,“是江宗主……”
  
  “打住,打住。”魏婴截下话头,“我知道。是江澄说的,是不是?”
  
  江绰点头。
  
  魏婴道,“他怎么说的?”
  
  江绰一板一眼复述,“从此以后,江家交在魏无羡手上,对我如何,对他便如何。所有人以他为首,不得违逆。”
  
  “这不就对了?”魏婴拊掌,“现下我说,别喊我宗主,你便不听了,还叫什么‘不得违逆’?”
  
  “可这是江……”
  
  “江澄说什么了?”魏婴再次拦截,“他说‘魏无羡以后就是江家宗主’了么?”
  
  江绰摇头。
  
  “他既然没说,那我便不是。”魏婴道,“我一路过来,碰见的一个个都俯身作揖喊宗主,我看着就牙酸。你再同其余门生说说,都别这样叫了。”
  
  江绰还想抗争,但确乎寻不出语句反驳,只得妥协询道,“不叫宗主,那么,称呼什么?”
  
  “这……”魏婴轻啧一声,屈了手指搁下巴底下摩挲,半晌才道,“我觉着我名字也挺好听的,就叫魏无羡吧。”
  
  “不,还是……”江绰微微一揖,“魏公子。”
  
  魏婴胡乱摆摆手,随他去了。
  
  
  
08.
  说是将江家交由魏婴打理,实际江澄多年经营下来,莲花坞早已形成稳定模式,加之有江绰主持事务,真正须由魏婴出面的时刻少之又少。哪里像当年江澄十七八岁接手时候,诸般事物皆得亲力亲为,魏婴是亲眼见过他不眠不休的,那才叫个呕心沥血。
  
  大约是宗主新丧,整个莲花坞都有些死气沉沉。内无大事,治丧又有江绰执掌,魏婴便将精力全放到江家这小小姐身上来。
  
  按江娈说法,她是仲夏里出生,每年待莲花开了满塘,便要到她生辰。魏婴听罢,心下嘀咕,照江澄路数,怎没给她起个诸如江荷字小红之流的艳俗名字。自然,想归想,阿爹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可万万破坏不得。魏婴将念头远远抛开,掐指一算,江娈今年生日才过,该是将将九岁,同他教江枫眠捡回来时差不多年纪。
  
  ——倒似个轮回了。
  
  九岁的小姑娘,小小一个,裹在麻布衣里,走路都险些要踩着衣摆。魏婴蹲在她身前,替她将松垮的孝服理理正,解下腰间麻绳,重新系好,拉起她的小手买糖葫芦去。
  
  小孩儿都好收买,心思纯净得几包甜食就能教他们卸下防备。才几日下来,江娈已然将这位魏叔叔归入“自己人”的围栏里——当然,应本人要求,叫叔叔显老,她向来是直呼“魏婴”的。
  
  江娈接过糖葫芦,自己咬下一个,又踮起脚尖递过魏婴嘴边去,魏婴并不拂她好意,俯身也咬一颗下来,这才又牵着她往湖边去。
  走出没两步,小姑娘尖尖的声音便吵起来,“魏婴!”
  
  魏婴低头瞧她。
  
  小姑娘嘴里咬着颗山楂,两颊鼓鼓,煞是可爱,“你对莲花坞怎的这样熟悉?”
  
  何止熟悉,一摊一铺,一草一木,简直烙在心底那样刻骨。魏婴拿指尖戳戳姑娘的小脸蛋,答非所问,“糖汁儿溅脸上啦。”
  
  江娈拿手背胡乱擦擦,注意力立即被引开,抓着魏婴前襟叽喳道,“哪里?哪里?擦干净了么?”
  
  实际没有,白净小脸上涂了一竖淡红,魏婴作势仔细瞧了两眼,睁眼说瞎话,“干净了。”
  
  江娈这才放心了似的,小手搭胸口拍拍,小脑袋左右一转,又教路边脂粉摊吸引住目光。
  
  ——傻姑娘。
  
  魏婴瞧着她天真模样,视野里恍惚静了,唯独那道身形鲜活地动着,逐渐拔高,抽长,叠出虚影,俨然是位脑后系了白巾的踽踽少年。
  
  ——真是,跟你阿爹一样的好骗。
  
  
  
09.
  云梦江氏位列四大家族,原本就受尽瞩目,近日更成了各方视线的中心。二十余年以前叛出云梦江氏的夷陵老祖回来了,不但回来,还受命上任,做了江家宗主。
  
  流言四起。
  
  魏婴早过了畏惧人言的年纪,并不介意背地里嘁嚓。阴沟里鼠辈的碎语他无心料理,奈何偏就有人不知死活,义薄云天要当这出头鸟,傻不愣登撞到跟前来。
  
  到底挂着宗主的名头,平日里虽不用魏婴做什么决策,但清谈会这样盛事还是得将他推出去充充门面。魏婴向来对这东西兴致缺缺,前夜在人家仙府住下,翌日早晨睡到日上三竿才晃悠悠起来,牵上江娈往席中去。
  
  魏婴对赶饭这事儿颇有经验,时间掐得正好,远远瞧见前庭诸人落坐,正要开宴。
  
  这边一大一小悠悠走到,数十道目光霎时射来,魏婴还没来得及开口打声招呼,已有人抢了他的白。起头是“魏宗主”三个大字,咬齿缝里挤出来似的,念得颇重;后边跟着坠了长长一串儿,夹枪带棒,酸得要命;末了阴阳怪气一拱手,说是恭喜,实在明里暗里骂他终于盼得江家满门凋零,小人上位。
  
  魏婴面色不变,笑眯眯听完,还附带贴心询问,“这位……不知名姓的公子,请问你说完了么?”
  
  那人大约也不是什么名门子弟,脸色青了青,到底没琢磨出什么反驳话语,勉强冷笑一声,算是回敬。
  
  魏婴也不在意,只笑道,“各位大概也晓得我一人在荒山上住了十来年,此等盛会自然也无缘参与。今儿一来,蒙头给人喊了声‘魏宗主’,倒把我吓住。”
  
  下头窃窃声忽起,魏婴只作没听见,接着道,“我知道外头都说我是做了江家的宗主,实际上呢,江……晚吟,不过念着师兄弟情谊,托我照看他的……”
  
  “早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。”方才那人又抬高了声调,截了魏婴话头,“魏宗主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,欲盖弥彰!”
  
  “心知肚明?多此一举?欲盖弥彰?”魏婴口中念着,微侧过身子,面向他道,“看来公子不止口舌多,书读得倒也不少。”
  
  “你……”
  
  “我?是了。我正要问问这位公子。”魏婴有样学样,截下话来,道,“我们江家门生,喊我一向是喊作‘魏公子’。倒是这位,一口一个‘魏宗主’喊得殷勤,我真想问问,这是多想上赶着认我做你们家宗主?请问贵族何地何氏?要不……我考虑考虑?”
  
  众人反应各异,忍俊不禁的有,破口大骂他不要脸的也有。做东的宗主连忙出来打圆场,魏婴朝他落落一笑,走到江家席案旁,引江娈先坐了主位,自己后撤一步,于侧案坦然落座。
  
  鸦雀无声。
  
  
  
10.
  小孩儿长起来总是飞快,才至仲秋,江娈的衣裤又已换了一批。眼见着佳节要到,魏婴干脆亲手为她制了套玉兔装扮,撤去她那身披麻戴孝。江绰自然反对,孝期未满,孝服怎可脱了?然而魏婴振振有词我师弟我还能不知道?他能愿意看自己姑娘这么小小年纪就得因为他死气沉沉三年?
  
  江绰哑口无言。
  
  也是借中秋机会,魏婴终于同金凌好好见了一面。这小辈今年也将临而立,从眉眼到脾性,都沉稳许多。他如今掌管金家,早已是独当一面的人物,哪里还有当年稚气。两人在江澄卧房外碰上,金凌想来看看这承载了他大半幼年时光的地方,正瞧见魏婴撅着腚给廊前几株灵草浇水。
  
  那草他也认得,打儿时第一回到莲花坞来便在,很久以后才偶然晓得是夷陵老祖为他夜不安眠的师弟亲手植下,这么多年竟然一直不曾枯萎,也不晓得是品种如此还是年年换新株。
  
  魏婴早听得动静,却仍是不紧不慢将草叶打理一番,这才撑着膝盖站起,朝金凌一笑。
  
  “金小宗主,别来无恙。”
  
  金凌一颔首,算是打过招呼。他从前咬牙切齿喊这人魏婴,如今却不好这样叫,但若要他随蓝思追等人唤“魏前辈”,他又决然喊不出口,于是干脆略过称呼一项。
  
  “江家近来如何?”
  
  “就那样吧。”魏婴掸掸袍角沾上的泥土,“你舅舅当年管得好,家里是没什么异心,就是外头总有些东西跳得欢快——那些个金星雪浪你还打算在莲花坞放多久?能叫他们换上江家校服么?万紫丛中一点金,这看着多不齐整。”
  
  “换什么换!”金凌怒,“我调人来是给你看的么!我是!我——”
  
  “是什么呀金宗主?”魏婴负手绕他转了半圈,“是,替江澄压场子?”
  
  “……”金凌默了一默。
  
  “总也该轮到我一回。”
  
  
  
11.
  转眼已是来年开春,湖边柳枝抽芽,堤岸上绿草初见繁盛。魏婴外出处理了些棘手的邪祟,乘船回到莲花坞来,还没来得及迈进大门,便被湖畔一个小小身影吸引了去。
  
  江娈一身素净布裙,是极浅淡的紫,只在胸口处开了朵江氏的九瓣莲。她发辫上扎了细细一条麻绳,因寒意未褪,外头还裹了件织锦斗篷,下摆在地上拖着,染了一片土色。
  
  魏婴悄然过去,看清她是在草间摸些什么,又静静瞧了片刻,发觉这妮子实在是沉醉其中,于是也玩心忽起,屏息凑到人家耳边,蓦地怪叫出声。
  
  “啊啊啊啊——!!”
  
  江娈被他吓得一阵尖叫,跳将起来,不防教自己衣摆绊了脚,险些朝地上跌去。魏婴一惊,小姑娘可不比臭小子,若是江澄要跌,他指不准在边上如何嘲笑,眼下却不敢,忙将她搂住,生怕这祖宗把自己给摔出个什么好歹。江娈转眼望见是他,又尖叫一声,小胳膊紧紧抱上来,“魏婴!你回来啦!”
  
  接着又伸手进人怀里一阵乱摸,“我的驴打滚呢?我的驴打滚呢??”
  
  “嗳哟……别慌,别慌,乾坤袋里收着呢,哪儿能忘了你的。回去吃过晚饭给你,免得你吃不下饭,害我同你一块挨训……”魏婴把这只小猴子从身上扒拉下来,这才注意到她满手是泥,“你这脏手!弄得我满身!”
  
  江娈吐舌,指指地上一只小筐,“我在给阿柳捉蚯蚓!”
  
  魏婴一时无言,这小东西半点没有姑娘家样子,倒比江澄小时候还要顽皮些,真不晓得是像着了谁……
  
  “阿柳?”魏婴收神,肃了肃嗓子,问道,“阿柳是哪个?”
  
  江娈歪过头,“我的刺猬。”
  
  魏婴很是惊奇,“你养刺猬?”
  
  “没办法。”小姑娘脑袋耷拉下去,叹了口气,“我是想养狗的,可是阿爹不许,我就养了阿柳。”
  
  罪魁祸首干笑两声。
  
  好在到底小孩子心性,情绪来得快,去得也快,江娈转瞬便换了张笑靥,扯扯魏婴衣袖,叫他俯下身来。魏婴配合附耳,她便咯咯笑道,“魏婴魏婴,好些人悄悄跟我夸你呢!”
  
  夸他?打小他便常被人赞是“天纵奇才”,受过的夸还能少?不过魏婴倒真好奇那些个人能在背后对江娈说出什么话来,于是颇为配合地表露出期待模样。江娈显然受用,兴高采烈道,“他们都夸你雷厉风行,说你做宗主做得好呢!”
  
  魏婴一怔,眼中爬上一丝阴翳,旋即将其压下,挂出惯常笑容来。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,道,“傻丫头,他们不是在夸我呢。”
  
  魏婴把她抱起,“其他人怎么想,都碍不着我们,尽随他们说去。阿娈,只你得记着,你才是江宗主,我是你的下属。现在我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为你清扫椅凳,掸去那些个烦人虫蚁,这样,你以后才能将这位子坐得更舒坦。”
  
  “……可,可是。”江娈睁着双乌溜溜杏眼,紧张地揪住他的衣领,“江家是阿爹留给你的啊,你才是宗主!”
  
  “这是我欠下的债。”
  
  魏婴单手替她拢了拢松垮的斗篷。
  
  “既然还不给你爹,只好还给你了。”
  
  
  
12.
  总说人老了就爱追忆往昔,魏婴觉着自己或许是真老了,要么怎么总爱同江娈讲些陈年旧事?
  
  如何摘莲蓬,如何捉水鬼,如何偷酒喝,如何同一帮师弟光着膀子偷闲纳凉,如何在云深不知处气得蓝老先生吹胡瞪眼,如何跟江澄配合默契夜猎夺魁……
  
  越说越发觉回忆这么多,原来他已活了这许多年,原来他已见过这许多事,原来他已失去这许多人。
  
  “阿娈。”魏婴甚少过问江娈眼中的江澄是何种模样,他畏惧看见一个不熟悉的江澄,但又实在好奇,于是他问,“你爹,对你好么?”
  
  “好!除了课业时严厉些,我爹对我可好啦。”小姑娘美滋滋的,捧着脸蛋看魏婴喝酒,“我爹可喜欢抱着我了!师兄师姐都说,我是在阿爹的臂弯里长大的。”
  
  ——那是因为他自己渴望这样一个怀抱罢。
  
  魏婴想。
  
  “那你呢?”江娈将问题抛了回来,“你总说你了解我爹,你跟他认识多久了?”
  
  “很久很久。”
  
  “比我认识他还久么?”
  
  魏婴听罢就笑,“你算什么,才认识他几年?你九岁?十岁?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认得他了。”
  
  “唔。”江娈鼓了鼓包子似的小脸,“那,那我爹对你好么?”
  
  “好——”魏婴曳长尾音,“他替我束发,替我担罚,替我赶狗,替我悄悄留饭,还为了我,被……”
  
  言及于此,魏婴忽地一顿,生生撇开了去,接道,“做了又不说,我再没见过他那样傻的人。”
  
  小姑娘闷闷不语,魏婴喝得微醺,又饮尽半杯,方才发觉她不对。正待询问,小姑娘猛然抬首,连珠炮似的打出一串,“我爹以前替我编辫子!给我做风筝!还煲汤给我!”
  
  魏婴一口酒险些喷出来。
  
  ——这姑娘,还嫉恨我抢她爹了不成?
  
  小家伙神色实在有趣,魏婴存了心逗她一逗,“他还替我罚写。”
  
  他又道,“他替你罚写么?”
  
  江娈,“……”
  
  江娈小声道,“他,他罚我抄写……”
  
  魏婴支了下巴瞧她,“他对你有对我好么?”
  
  小姑娘咬着下唇看他,两眼水色渐浓,哇的一声,扯嗓便哭。
  
  
  
13.
  夷陵老祖此生,天不怕地不怕,最怕姑娘哭,又尤其怕江家的姑娘哭。哄了半天,信誓旦旦许诺下回带小姑娘夜猎去,这才把人给哄好。然而江娈这妮子当真不晓得是随了哪个脾性,静不下片晌,这才擦干净眼泪,转眼又闹着要吃口酒尝尝。魏婴将酒盏一扬,不妨这小猴子钻过来直接抢了酒坛走,抱着坛身连灌几口,气得魏婴逮她过来恶狠狠掐脸。
  
  “谁准你喝酒!”魏婴有意沉下脸训她,“小孩子不许喝酒!”
  
  然而小姑娘半点不惧,还朝他做鬼脸,“你以前也跟我爹偷酒喝!”
  
  伶牙俐齿如魏婴,竟然一时语塞,只跳脚道,“你跟我们比什么!”
  
  “怎么比不得!”这酒颇烈,两口下去,劲力已然不小。江娈一张小脸红扑扑的,眼睛发亮,还小小打了个酒嗝,“我爹说的!江家女子,断不能教旁人小瞧了去!”
  
  “小瞧?功课不好好做,剑也不好好练。”魏婴全然不觉自己带孩子带得脾性愈发往虞夫人方向发展,“你爹是教你在这方面逞强么!”
  
  小姑娘不甘示弱,“那也是你带我逃学玩去的!”
  
  “好,江娈,你以后便闷书房里头吧!”
  
  “……”
  
  一大一小又是一阵闹,最后绕回桌旁,已是日暮夕照。
  
  魏婴随手揽了酒坛过来,好好座位不坐,偏往草地上躺。江娈乖巧跪坐在一旁,拿小手帕给自己擦汗,魏婴也不去管她,顾自阖了目放空神思。过不多久,近旁忽然传来低泣声。
  
  魏婴蓦然睁眼,弹身坐起,急急问道,“阿娈,哭什么?”
  
  小姑娘哭得很是伤心,涕泪挂了满脸,抽噎道,“我、我想我爹了……”
  
  “……”
  
  魏婴听罢,又沉默躺回,扒拉酒坛来,往口里灌下,辛辣气味冲入喉管鼻腔,呛得泪水夺眶,还有不少酒液未教着粗暴喝法送进口中,和了泪水,沿嘴角滑入衣襟。
  
  半晌,魏婴才极克制地发出两道泣声。
  
  “……我也想你爹了。”
  
  

  
  
  
-关于江澄闺女的名字,是取自《诗经·邶风·静女》:“静女其娈,殆我彤管”.娈,好也.彤管呢,有几个释义,诗经中取的是植物,花语为“结缘,倾慕”.普遍释义是宫中女史记录用的红色毛笔,引申为女子文墨之事.
江娈,江彤管.既有怜爱意,又有对才气的期望.江澄为他闺女多下心思啊(?  

  
  
-个人产出归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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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了一种看到解雨臣做0就会死的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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